张丽钧：谁把孩子带进了“精神猪圈”| 头条

我同学美淑告诉我，一日，她去超市购物，看到超市角落里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站在“花生角”笸箩前。那花生角，还带着些许新鲜的泥土。只见老太太迅速剥开一个内有两粒花生仁的花生角，一粒送入孙女口中，一粒送入自己口中，然后，坦然地将花生壳重新扔回笸箩。同样镜头，一再重复。美淑说，看打扮，老太太根本不像穷人，并且她已经挑了小半车货物；但是，这举动，却分明是一个买不起花生的穷苦人的举动啊！她突然心疼起那个小女孩来——这样的“身教”，不把孩子带进“精神猪圈”才怪！

另一个故事是从网上看来的，跟上面那个故事真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个7岁的小男孩，家境很好，每次跟奶奶去超市，他都很懂事，绝不买“零嘴”吃。在国外工作的妈妈回来了。为了弥补不能陪伴孩子的遗憾，她带孩子去了超市，告诉孩子，他可以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食品。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懂事的孩子啥都不肯买，并且跟妈妈说：乱花钱不是好孩子！这令妈妈惊讶万分。待走到超市雪柜前时，小男孩趁人不备，娴熟地拉开雪柜的门，飞快地拿出待售的雪糕，舔几口，又放回。面对此情此景，妈妈的眼泪奔涌而出……

不用说，孩子的这种“解馋”妙法，一定是深得奶奶赞许的。每次奶奶带他来超市，都默许甚至纵容了孩子的行为。在奶奶看来，自家的孙子不浪费一分钱却吃遍了超市的各种雪糕，这正体现了孩子的聪敏过人呢！

我们都认为，孩子是母亲子宫的分娩物；但是，我们忽略了，孩子其实还是“家庭子宫”和“社会子宫”的分娩物。

社会学家认为：人是出生两次的动物，第一次出生取决于生物遗传，第二次出生取决于社会遗传；第一次出生使其具备了外在的长相，第二次出生使其具备了精神的长相。而一个人“精神长相”的美丑，往往与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的好坏呈正相关。

身为家长，身为成人，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为孩子做着榜样，在我们浑然不觉之间，孩子已经将我们身上的某一个特点不可思议地“移植”到了他（她）自己身上，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将“移植优点”和“移植缺点”比对一下，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后者更令孩子驾轻就熟。在这一点上，我们聪慧的古人又说对了——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再举一个小孩子的例子。有一回，我老公的单位为孩子们过“六一”，大家都带着自家的孩子来了。有个小女孩，美如仙子，格外打眼，大家都逗她说话，她理谁不理谁，全看心情阴晴。

有个阿姨来逗仙子了，仙子极不友善。这时候，有人告诉仙子：“这个阿姨可是你爸爸的领导哦！”仙子出语惊人：“领导都是狗屁！”大家一听，全部傻掉……其实，所有人都明白，“领导都是狗屁”这句话，根本不是小女孩在说，而是小女孩的家人在说，小女孩不过是在一个不适宜的场合，将这句挂在家人嘴边的“家常话”曝了光。三四岁的孩子，哪里知晓“狗屁”究竟是什么，但是，她冲口就讲出了，并且，她讲话时面部所带的厌恶、忿恨、鄙夷的表情，都与这句话高度契合！一瞬间，大家就看到了这孩子后面站着一个怎样的大人，这个大人在用怎样的口气讲话。

在一个家族中，人们的容颜往往有一定的相似度；而经由同一个“家庭子宫”和“社会子宫”分娩出的孩子，也同样有较高的“精神相似度”。如果我们对自我丑陋的“精神长相”听之任之，不思改变，那么，若干年后，还会有一个小女孩，跟着恬不知耻的奶奶在超市剥花生吃，那奶奶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吃花生的小女孩；若干年后，还会有一个小男孩，跟着厚颜无耻的爷爷在超市的雪柜前舔雪糕，那爷爷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舔雪糕的小男孩……

听到过一句话：教养，就是懂得“害羞”。想让孩子懂得害羞，大人得先知耻——知道偷吃花生是耻，知道偷舔雪糕是耻，知道背后骂人是耻，知道自私自利是耻。那一年在台北参观了若干所学校，所到之处，处处可见醒目的“知耻”标语。是呢，知耻，比“知荣”更为紧要。知耻，才有可能引领自己跳出龌龊的“精神猪圈”，才有可能完成痛苦的“精神修容”，才有可能活成一个大写的人。

所有的孩子，几乎都可以粗分为两类，一类是让人觉得“舒服”的孩子，一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孩子。而让人舒服的孩子后面站着让人舒服的大人，让人不舒服的孩子后面站着让人不舒服的大人。

想必大家都看过泰戈尔写的那个关于“小男孩和小费”的故事——一个10岁的小男孩带着硬币去买冰淇淋，他向女侍者询价，被告知一种冰淇淋的价格为50分，另一种冰淇淋的价格为35分。小男孩又仔细数了一遍他的硬币，决定要一盘35分的冰淇淋。吃完了冰淇淋，小男孩按价付费后离开了。

待到女侍者收拾桌子时，万分惊讶地发现小男孩居然为她留了小费！——他的硬币，刚好够他吃一盘50分的冰淇淋，但是，为了向女侍者付小费，他毅然选择了35分的冰淇淋。在小男孩心中，付小费是断不可省略的程序。尽管小男孩是一个人来买冰淇淋的，但是，我们仿佛看见了他身后那个灵魂高贵的大人那含笑鼓励的眼神。

说到底，物质的小康与精神的小康其实是两码事。有的人，就算攀上了物质的珠穆朗玛峰，精神照样在猪圈里逡巡；而有的人则恰恰相反。没有谁生来就懂得趁人不备偷舔雪糕，也没有谁生来就懂得克制口欲馈人小费。每个人都是教育的产物，每个人也都是环境的产物。

让我们永记这样一句话——先有大人“美丽”，后有孩子“动人”。

展示一个另类“家庭子宫”

谁在那场大雨中泪流满面

文/张丽钧

看毕飞宇的小说《大雨如注》，心里住进了一个女孩——姚子涵。

真的撂不下她。走路想她，吃饭想她，做梦都想她。

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孩。一个被深爱她的父母用千万个美好理由掳走了灵魂的女孩。

姚氏夫妇一心巴望着培养出一个神一样的女儿。他们有一笔巨大的存款，但是，由于坚信“贫寒人家出俊才”，他们便竭力装穷酸。他们的女儿除了得保证各学科成绩都优异外，还要奉命去上各种“班”——舞蹈、围棋、书法、美术、奥数、演讲、古筝、英语、计算机……他们得意地把女儿培养成了“百科全书”。

懂事的女儿对自己也特别“狠”。她的“狠”，源自他们的“狠”。作者调侃道：“这年头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随便拉出来一个都可以胜任副处以上的典狱长。”

爱的鞭子、因爱而恨的鞭子交替抽打在姚子涵的身上，让她无处逃遁。花季年龄的她，居然“脸上历来没有表情”。——表情是一种奢侈的东西，用分分秒秒拼未来的人用不着它。

姚子涵无权跟男生说话。当她的父母意外看到她和一个绰号叫“爱妃”的男生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并“说了七八分钟的话”时，父母简直崩溃了！她的父亲第一次冲她发飙，他丧失理智地朝她叫嚣：“不许你再来！”

姚子涵是父母手中的魔方，任由他们以爱的名义，一面面拼成他们预设的颜色。

如果那个叫米歇尔的美国女孩不出场，姚子涵注定可以在“乖女”路线上走下去了。可是，米歇尔登场了——她被姚父请来陪女儿“说话”（练口语）。当姚子涵还在娘胎的时候，她的爷爷就给姚氏夫妇布置了一项硬任务——把她送到美国去。

二十多岁的米歇尔是个离经叛道的女孩，她抽烟，调皮，撒谎，甚至会“扮风尘气”。就像有预谋一般，她把自己“说话”的课堂搬到了空旷的足球场上；又像施了巫术一般，她把一个小乖女登时变成了一个小疯婆——一场不期然的暴雨，以争金夺银的速度狂浇下来。“姚子涵一个激灵，捂住了脑袋，却看见米歇尔敞开怀抱，仰起头，对着天空张开了一张大嘴。雨点砸在她的脸上，反弹起来了，活蹦乱跳。米歇尔疯了，大声喊道：‘爱——情——来——了！’话音未落，她已经全湿了……”

她拉起姚子涵在暴雨中疯跑。曾是足球运动员的米歇尔冲到足球门前，模拟表演射门、进球、脆滑倒地。她鼓动姚子涵欢呼、庆祝。姚子涵被雨浇醒了，被米歇尔唤醒了，被自己惊醒了！一个丢了表情的孩子突然就被点化了。她跪了下去，水花四溅；她一把抱住米歇尔，心花怒放。她“特别想喊点什么”，来宣泄此刻无比亢奋的情绪，哪知，一开口，她竟用英语冲米歇尔喊了一句“吓住”自己的话：“你他妈真是一个荡妇！”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他妈也是一个荡妇！” 在哗哗的暴雨中，两个小女人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哗哗的，差一点都缺了氧”……

姚子涵病了。脑炎。一连昏迷七天后，她睁开了双眼。但是，她遗忘了母语，开始用流利的英语跟压根儿就听不懂英语的父母说话。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姚父的：“（他）呼噜一下就把上衣脱了。他认准了女儿需要急救，需要输血。他愿意切开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瘪成一具骷髅。”

一场滂沱大雨，将姚氏夫妇十多年的苦心彻底清零。就像“祥林嫂非死不可”一样，姚子涵非疯不可。只是，她疯得那么诡异，居然势不可挡地将他父亲梦寐以求的美式英语华丽丽地变成了自己的“第一语言”！而曾喜滋滋隔门偷听女儿讲着自己“听不懂的话”的父亲，此刻却是除了惊悚，还是惊悚。

——天性被扭曲，人性被异化，灵性被阉割，姚子涵本就是个“病人”；当青春本色的米歇尔在如注的大雨中邀她释放青春激情的时候，她那个病怏怏的自己被那个活泼泼的自己狠狠撞了一下头，于是，她的脑袋出了问题。

姚子涵、姚子涵们的归宿究竟是什么？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分清“正教育”和“负教育”？那一场滂沱大雨能浇醒姚氏夫妇和天下父母吗？世上还有哪个足球场在饶有兴味地等待着暴雨中疯狂模拟射门的孩子？……

想着这些难以索解的问题，不争气的泪水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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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张丽钧 （ID：xingnaozhanglijun）

 责编 | 林思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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